躺在地上的蔺清明一动不动,但一道声音却传到了无痕的耳中。
“大师,这是我前些时日从一位小友那里新学的计谋,叫碰瓷,用他的话来讲就是一点脸面都不能要,用尽全身力气给对面的人泼脏水,真的很好用。”
无痕捻着佛珠的手指,在沾血的袈裟上微微颤抖。那滴落在明黄布料上的猩红,此刻仿佛拥有了千钧重量,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那颗早已修得古井无波的心。蔺清明一句传音入密狠狠扎进了他的识海。
“碰瓷……泼脏水……脸面都不要……” 这些市井无赖般的词语,竟从这位一生持正、为大夏儒门脊梁的亚圣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戏谑和决绝。
无痕的目光穿透广场上凝固的惊骇与傅清撕心裂肺的悲鸣,落在尘埃中那具“残破”的躯体上。蔺清明的气息确实断绝了,心跳也停止了,那是“枯荣丹”与“归墟引”共同制造的完美假死,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护法金刚宝幢的本能反应。
但他神魂深处,那一点被“浩然锁”秘术强行锁住的微弱灵光,瞒不过无痕这等境界的感知。那灵光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支撑它的,是蔺清明以生命为燃料燃起的最后意志。
“我佛门可曾得罪过蔺亚圣?”
无痕大师的声音直接回荡在蔺清明那即将彻底沉寂的神魂识海之内,不再是悲悯的佛号,而是带着一丝不解。
他并非不知晓“万相”中的流言,也明白慧海当日的处理确有可斟酌之处,但这绝非蔺清明以如此惨烈、污秽自身、更污损佛门清誉的方式行事的理由!
蔺清明的“尸体”没有任何动静,但一道微弱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神念,再次顽强地传递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大师,佛门未曾得罪蔺某个人,佛门广大,普渡有缘,自有其道理与戒律。慧海大师当日所言,佛力只渡佛门中人,或许……亦非虚言。”
“那你……” 无痕的神念带着巨大的困惑。
“但佛门渡的,不止是个人啊,大师。”
蔺清明的神念陡然变得清晰了一瞬,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你们渡的,是大夏的民心,是千百年来的道统根基,西域佛光普照,金顶巍峨,梵唱所及,万民归心。此为大势,浩浩荡荡,非人力可阻。”
“大夏立国之本在教化,在礼乐文章。此气若散,国本动摇。佛门慈悲,渡人离苦,本无过错。然,当佛门之光太过炽盛,盖过了大夏本土的薪火;当西域梵音压过了稷下学宫的朗朗书声;当万千流民只知跪拜金身佛陀,而忘却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教诲……这便是大夏之劫!”
“所以,你便要自污其身,以命为饵,演一场血溅佛首的惨剧,将污名死死扣在佛门金身之上?”
无痕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用你的‘舍身求仁’,激起大夏儒门同仇敌忾,激起万民对佛门的怀疑与抗拒?哪怕……让这西域古道染上你蔺清明的污血?”
“是。” 蔺清明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坦然,“仁义在胸,何惜此身?清誉名节,在家国存续面前,不值一提!大师,我非圣人,我只是一个……快要燃尽的守墓人。用我这点残火,让那燎原之势缓上一缓,为我大夏争一线喘息之机……值了。”
“此计阴狠?是!此身污秽?是!但……碰瓷这招是真有用,大师,您看这万相之中,此刻掀起的惊涛骇浪……它,有用啊……” 蔺清明的神念终于支撑不住,如同断弦般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念波动。
无痕大师站在原地,法相庄严依旧,但内心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他低头看着袈裟上那抹刺目的血痕,又望向血泊中那“舍身求仁”的四个大字,再看向周围无数信徒眼中那动摇、审视、甚至开始染上愤怒的目光。
他明白了。
蔺清明布下了一场针对佛门东扩大势的绝杀之局,他用自己的“名”,用自己的“死”,在佛门那看似无暇的金身上,撕开了一道伤口。这道伤口足以让无数对佛门心存向往的大夏子民驻足观望,让佛门在大夏境内的传播,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而无比沉重的佛号终于从无痕大师口中宣出,不再悲悯,而是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喟叹。这声佛号仿佛耗尽了这位佛门领袖的力气。他看着蔺清明那具“冰冷”的躯体,又看了看那些记录着一切的灵机通玄符。
他知道,蔺清明赢了。
至少在这一局,在当下,他用生命泼出的这盆“脏水”,佛门无论如何辩解,都难以彻底洗清。佛门的金身,终究是染上了蔺清明的血。
无痕缓缓弯下腰,并非行礼,而是拾起滚落在血泊边缘的一颗沾着尘土的檀木佛珠。他捻着这颗染血的珠子,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古道上空,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既是对蔺清明,也是对在场所有人,更是对那即将席卷天玄的舆论风暴:
“蔺亚圣……求仁得仁,此身虽陨,所求之‘仁’……已在人心。此局,贫僧……领教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沾血的明黄袈裟在风中拂动,走向那同样沾染了血色的法驾。背影不再仅仅是庄严,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佛首巡游的队伍,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中缓缓启动,绕开了古道中央那滩刺目的鲜血和那四个血字,以及那具“以身殉道”的儒门亚圣之躯。
风沙呜咽依旧,卷着血腥与檀香,也卷着“佛首默然绕行,亚圣遗躯血染古道”的留影,再次冲向了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