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是黑夜，不知是什么时候临时安了几盏大灯，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原来是抬头一看，原来是宽子再和一个当兵的在争吵。再低头一看，老油子正在用力挤压着我的胸，这是干什么呀？我的祖宗，你这么大的力气，这是想要我的命啊。我没死，也快要让你给压死了。

我刚要说话，突然嗓子里一阵气流，忍不住咳嗽起来。见我醒来，老油子欣喜若狂：“周队，你可吓死我们了。你可知道我这急救了快半个时辰了。”宽子眼睛里带着泪花，大声对那当兵的说：“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就说他命硬的很，阎王都不收他。”事实胜于一切雄辩，那个当兵的悻悻的走了。

原来守在洞外面的防护团员只知道日机空袭时，禁止市民走出防空隧道，而对洞内所发生的危险情况一无所知。洞内的人发疯似的往外挤，人们喊着哭着往外冲，可是门依然紧闭着，无法打开。洞内的氧气在不断减少，洞内人群的情绪更加急躁，他们拥挤在一起，互相践踏，前面的人纷纷倒下，有的窒息死亡，而后面的人浑然不知，继续踩着尸体堆往外挤，惨案就这样发生了。

当时形势危急，我失去了知觉。宽子见我没了动静，急疯了，摆出架势，要与人拼命。他抓起叠在我身上最上面的两个人。摔了出去，发了疯一样，样子特别可怕。老话说得好，鬼都怕恶人啊。下面的人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害怕了，纷纷给他让了地方。这才杀出一条血路，把我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

后来，老油子也缺氧了。正当宽子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天眷顾，不知门是怎么被打开了。霎时间，洞内的人群如同破堤的河流一样冲出洞门，拼着全力往隧道口上冲。宽子本身也非常虚弱，但还是背着我，和老油子互相搀扶着，用尽力气随着人流挤向隧道口，走出了这个伤心的隧道。冲出木栅，昏头昏脑地上了阶梯，终于来到地面上，总算挣脱了死神，回到了人间，我们因此而得以生还。当时我们到底是凌空？是滚爬？还是被人流夹住推出来的？宽子当时也闹不清楚，只觉得一出洞口呼吸到新鲜空气，浑身都感到凉爽、舒畅，瞬即又迷惘、恍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不过脑子很清醒，一直惦记我们的安危，不敢躺下。老油子先恢复了正常，他俩正抢救我的时候，政府人员来了，要把尸体统一处理，以免传播瘟疫。宽子坚持认为我没死，当兵的看我这么久都没醒过来，认为我缺氧太久虽然心脏还在跳，但可能已经脑死亡，按照规定要把我集中带走，所以争吵就这么发生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时分。空袭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折磨、挣扎，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当日军的飞机离开陪都重庆时，防空大隧道已是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活人的声音，到处都是死难者的尸体。他们面色红胀，双手停在空中，仿佛还在挥舞着，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身体被挤着，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但是一个个生命就这样被耗尽了，很多死者都是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含恨离开人世的。他们有的面部扭曲，手指抓地，有的仰面朝天，双手垂地，有的皮肤抓破，遍体鳞伤，十分悲惨。凌晨，防空警报解除后，国民政府当局开始组织人处理善后事宜。从隧道内拖出的遇难者尸体成垛成垛地放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