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磊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抹了把嘴,对着窗外一指,“县公,苏学士,昌言公,你们瞧瞧!
这才几年光景?两年前,这运河两岸入夜便是黑灯瞎火,哪有如今这般车水马龙,灯火如昼?
码头上的力夫,脸上的菜色都少多了!”
张问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感慨,接口道:“洵之此言不虚。
老夫在这河北路蹉跎半生,从未想过有今日之盛。
去年岁入一千七百万贯!老夫初闻时,险些以为转运司的算盘珠子打错了位!”
他看向黄忠嗣,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县公啊,当初您跟下官说的那些承诺,如今都已经做到!下官真佩服之至。”
苏轼放下酒杯,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言,有钦佩,有深思,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他夹了一筷子鲜嫩的河鱼,却未立刻送入口中,只是叹道:“确是翻天覆地。昌言公、洵之兄是亲眼见证。
轼虽来此不到一年,所见所感,亦是震撼莫名。
尤记得年初来时,见那官营织坊昼夜不息,吸纳妇孺老弱,授之以技,付之以酬;
见那新式水车翻涌清流,灌溉田亩无数;见那学堂之中,蒙童稚子诵读‘协力’、‘为公’之理……
此情此景,与汴京所闻新党‘青苗法’之强贷、‘免役法’之刻剥,真真是云泥之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黄忠嗣:“允承,你之新法,何以能如此?既不害民,反能富民强路?
其中关窍,轼苦思良久。莫非只因你手握‘震天雷’这等利器,又得陛下信重,故而能压服豪强?”
黄忠嗣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亲自为苏轼斟满酒:“子瞻兄过誉了。
利器与圣眷,不过一时之助,并非根本。
非是我的新法比介甫相公的高明多少。”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轻划,目光变得深邃,“根本在于,路子不同。”
他环视三人,语气平和却如重锤落地:“介甫相公的变法,求的是‘开源’,其法如‘青苗’、‘市易’,
立意或是好的,然其手段,如同在已然干涸的池塘里竭泽而渔,或是强令农人改种桑麻而夺其口粮。
最终往往肥了胥吏,苦了细民,伤了元气。
其症结,在于只想着如何从现有的、本就有限的‘仓廪’中,硬挤出更多米粮输往京师。
此必然触动无数既得之利,犹如引火焚身,招致怨声载道。”
“而我等在河北所做,”黄忠嗣声音沉稳有力,“核心是‘广开财源’!是‘增益仓廪’!是‘工技革新’!”
“工技革新?”周磊咀嚼着这个词,眼睛发亮。
“正是!”黄忠嗣颔首,“兴办新式工坊,引改良织机、水车,开掘矿藏,精进冶铁之术,疏浚运河贯通南北……
这些,都是在开垦新的沃土,是在往仓廪里增添新的米粮!仓廪丰实了,朝廷取用自然水涨船高,此其一。
其二,在增益仓廪的过程中,我们并非与所有豪强士族为敌,而是行‘以利易利’之道。”
他看向张问:“昌言公深谙此道。我们清丈田亩,看似是‘抽其根基’,但紧接着便为他们打开了入股工坊、承揽漕运、投资新兴商铺的利源。
用未来更大、更稳的‘工商之利’,换取他们松动手中紧攥的‘田租之利’。
百姓呢?有工可佣,有粮可粜,税赋宽平,自然乐业。
如此,豪强士族得了新财路,百姓得了生路,朝廷得了税路,三方皆安。
阻力自然就小了。这便是我常说的‘广结善缘,少树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