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灰白的晨雾如同湿透的蛛网,沉甸甸地缠绕在陡峭的断崖之间,将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虬枝勾勒成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混杂着无数草木腐败与新生的味道,浓得几乎能滴下汁水来。陈百草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覆盖着薄雪和湿滑苔藓的崖边小径上跋涉,背后沉重的药篓压得他肩胛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拉扯的嘶鸣。
突然,他左手食指上那枚斑驳的青铜药戒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戒指表面那些玄奥难辨的符文纹路瞬间爬满诡异的青绿色锈斑,如同活物般蔓延,指尖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锐痛!
“嘶……”陈百草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如鹰,死死盯住自己颤抖的手指。七十载淬炼、早已与万毒共生的躯体,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共鸣!一股极其熟悉又遥远得如同噩梦的灼痛,从五脏六腑的最深处轰然炸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毒刺的蚂蚁,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内脏,沿着血脉向四肢百骸蔓延——这正是当年在暗无天日的药人窟里,被迫吞下那枚噬心蛊虫时,痛彻骨髓的感觉!
“呜哇——!!!”
一声极其突兀、嘹亮又带着无限委屈的婴儿啼哭,如同无形的利箭,猛地穿透前方岩壁的狭窄缝隙,狠狠扎进陈百草的耳膜!
“!”他浑身剧震,枯瘦的手下意识地一抖,手中那朵刚刚费力采下、花瓣边缘还滴着剧毒汁液的狼毒花,“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积雪上。嗤嗤的腐蚀声伴随着刺鼻的白烟瞬间腾起,坚硬的冻土雪地竟如同遇到滚油的冰块,眨眼间蚀出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蜂窝状孔洞!
陈百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那把老骨头!他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右手死死攥紧了腰间那柄沉甸甸的药锄,手背上青筋暴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身上那件破旧蓑衣早已被寒雾打湿,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此刻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簌簌剥落,砸在地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的鼻翼急促地翕张着。三丈开外,那个被浓雾和血色藤蔓半掩的黝黑岩洞深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腥气正源源不断地飘散出来。但这并非最可怕的。更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的是——那股血腥味中,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压倒性威压的气息!那气息古老、暴戾、仿佛来自洪荒深处,仅仅只是感知到一丝,就让他丹田气海如同被巨锤猛击,疯狂翻腾,几乎要碎裂开来!这感觉……这感觉竟像极了三十年前,他在南海那处绝地,远远窥见一条即将化蛟的巨蟒蜕皮时,所散发出的那种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威压!
“见……见鬼了……”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属于顶尖药人的本能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却死死压过了逃生的欲望。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未知的恐怖灌入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喀啦!”
脚下,一根早已枯死的鬼针草茎秆被他沉重的皮靴踩得粉碎,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一步,一步,陈百草如同即将踏入地狱深渊的囚徒,拨开一层又一层从崖顶垂落、沾染着暗红血珠的粗壮血藤萝。每拨开一层,那股血腥和威压就浓重一分,他的心脏就下沉一分。终于,当他拨开最后一片黏腻湿冷的藤叶时——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坠地声打破了死寂!陈百草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用以示警和驱虫的青铜药铃,竟因他极度的震惊而脱手滑落,重重砸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滚了几圈,躺在冰冷的雪泥里。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岩洞深处,光线昏暗。一具巨大而惨白的野兽骸骨横陈在冰冷的岩石上,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而在那森森白骨之上,竟然趴着一个小小的、裹在玄黑色锦缎里的婴儿!那锦缎的质地非同寻常,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也隐隐流淌着一种内敛的、水火不侵的柔滑光泽。
更让陈百草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婴儿小小的、才刚刚长出几颗乳牙的嘴巴里,正死死咬着一截断裂的凝血草!暗红色的浆液顺着她破损的嘴角流下,滴落在惨白的兽骨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痕迹。而婴儿原本有些溃烂发红的牙龈,竟在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飞快地愈合、恢复着健康的粉嫩!
“隐云谷的……避毒锦……”陈百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踉跄着倒退半步,枯瘦的手死死捂住胸口,那里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搅动!那些被他深埋心底、如同毒疮般腐烂的、在药人窟里被当作试毒容器的记忆,排山倒海般翻涌上来!撕裂灵魂的剧痛、灌入喉中的致命毒丹、同伴凄厉绝望的哀嚎……而眼前这玄黑色的、水火不侵的锦缎!他死也不会忘记!当年正是穿着这种锦缎、面无表情的隐云谷修士,亲手撬开他的嘴,将那枚能让人肠穿肚烂、神魂俱灭的三尸脑神丹,硬生生灌了下去!
就在这时!
那趴在白骨上、正用力吮吸着凝血草汁液的婴儿,似乎察觉到了洞口的动静,猛地转过头来!
一线熹微的晨光,恰好艰难地穿透了浓重的雾霭,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了婴儿的左眼尾。
那里,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痣,在微光下灼灼生辉!
“呃啊——!!!”
就在陈百草的目光触及那点朱砂痣的刹那,他左手腕间一处早已愈合多年、颜色暗沉的旧疤,猛地爆发出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骨头上!那沉寂了整整二十年、如同附骨之疽的噬心蛊毒,在这一刻彻底苏醒!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枯瘦的手腕上,无数道漆黑的、如同蛛网般的血管纹路,正疯狂地向上蔓延,瞬间爬满了整个小臂!皮肤下传来令人牙酸的蠕动感,仿佛有活物正破茧而出!
“嗖!嗖!嗖!”
三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陈百草身后左侧的浓雾中激射而来!三支淬了剧毒、闪着幽蓝寒芒的袖箭,几乎是擦着他因剧痛而微微侧偏的耳际飞过,狠狠钉入他前方的岩石,发出“咄咄咄”的闷响!箭尾雕刻着的青鳞蟒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扭动!
陈百草亡魂皆冒,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本能让他瞬间伏低身体,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吱——!”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就在第四支袖箭即将射中陈百草后心的刹那,他腰间药篓的盖子猛地被顶开!一道快如闪电的碧绿色影子——正是他豢养多年、通体碧绿、双眼如宝石般的小貂——猛地窜出,用小小的身躯精准无比地撞开了那支致命的箭矢!袖箭改变了方向,斜斜地钉入雪地。
然而,那箭簇上涂抹的幽蓝色磷火,却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沾染上了碧眼貂柔顺的皮毛!
“嗤嗤嗤……”
令人心碎的腐蚀声响起!那通人性的小兽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悲鸣,就在陈百草绝望的目光中,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融化、消解!眨眼间,原地只剩下一小滩散发着恶臭的、冒着气泡的猩红血水!它甚至没能留下一点完整的骨头!
“我的……碧儿……”陈百草的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那不是普通的宠物,那是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伙伴!
“啧。”一个冰冷、带着浓浓戏谑和残忍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倒是养了条忠心耿耿的好狗。”随着话音,几个同样身着紧身黑衣、脸上覆着恶鬼面罩的身影,如同从雾气中凝结的幽灵,缓缓显出身形。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靴底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那滩属于碧眼貂的血水残骸,发出“噗叽”的黏腻声响。他手中的弯刀随意地挑起一根垂落的藤蔓,刀锋上燃起的惨绿色火焰瞬间将藤蔓点燃,滴落下的汁液落在雪地上,立刻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可惜啊,畜生终究是畜生,挡不得真神。”声音如同毒蛇舔舐着耳膜。
就在这时,岩洞内那个小小的婴儿,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吸引,竟然停止了哭泣,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她沾满凝血草暗红汁液的小手,欢快地拍打着身下冰冷的兽骨,发出“啪啪”的轻响,浑然不觉洞外正上演着何等血腥的杀戮。
这突兀的、充满童真的笑声,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诡异无比,竟让那几个逼近的黑衣人动作微微一滞。
陈百草的心猛地揪紧!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喘息之机,他伏在雪地上的右手,如同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探向药篓最底层!冰冷粗糙的指尖,精准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刺骨、触手生寒的小巧玉瓶——离魂散!这是他耗费半生心血,采集十八种生长在绝阴之地、能让人神魂颠倒、痛不欲生的绝情花毒蕊,历经九九八十一天熬炼而成的终极杀器!一旦引爆,剧毒的紫色烟雾能在三个呼吸间,将活人融化成血水!
“咳咳……咳咳咳……”陈百草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显得更加佝偻、苍老、不堪一击。他一边咳,一边用极轻微的动作,将藏在袖口里的、研磨得极细的醉鱼草粉末,悄无声息地洒在脚边松软的雪泥里。“几位……几位大爷……老朽……老朽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采药人……”他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卑微的哀求,“求求……求求你们……放过老头子吧……这荒山野岭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一边说着,浑浊的眼睛却透过低垂的眼睑缝隙,死死锁定了那个手持惨绿弯刀、正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首领。当那首领的弯刀上,惨绿色的毒焰猛地升腾起数尺高,照亮了他恶鬼面具下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时——
陈百草佝偻的身躯里,那股被压抑了七十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凶戾之气,轰然爆发!
“但采药人……也懂些保命的手段!”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射出如同困兽濒死反击般的骇人精光!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与此同时,他握紧玉瓶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地面掼去!
“啪嚓!”
玉瓶应声而碎!
一股浓稠得如同紫色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的烟雾,如同炸开的毒瘴,瞬间以陈百草为中心,汹涌澎湃地扩散开来!烟雾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腐蚀得滋滋作响!
而几乎就在玉瓶碎裂的同一刹那,被他预先洒在雪地上的醉鱼草粉末,被这剧烈的冲击和毒雾一激,瞬间化作一片淡紫色的、带着迷幻气息的花粉,猛地扬起,融入了离魂散的毒雾之中!
“啊啊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响彻断崖!冲在最前面的三个黑衣人,首当其冲被那混合了离魂散剧毒和醉鱼草迷幻花粉的紫雾吞噬!他们的脸孔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蜡像,肉眼可见地鼓起无数巨大的、流淌着黄绿色脓液的水泡!眼球在眼眶里疯狂地融化,变成粘稠的脓汁顺着扭曲变形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们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脸皮,撕扯下大块大块带着血肉的皮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不过两三个呼吸,便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迅速化为一滩滩腥臭的血水!
然而,陈百草脸上的狠厉和决绝,在下一秒却彻底凝固,化为了无与伦比的惊骇!
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足以瞬间腐蚀钢铁、融化血肉的恐怖毒雾之中,以那个趴在白骨上的婴儿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竟然形成了一个绝对“干净”的球形领域!浓稠的紫色毒雾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被牢牢地排斥在外,无法侵入分毫!婴儿咯咯的笑声依旧清脆,她甚至好奇地伸出沾着凝血草汁液的小手,似乎想去触碰那翻滚的、近在咫尺的毒烟边缘!
“果……然是九幽宿主!天助我也!”那个唯一因为站位稍后而侥幸躲过毒雾核心范围的黑衣人首领,看着洞中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非但没有恐惧,眼中反而爆发出狂喜到近乎癫狂的光芒!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惨白的骨哨,放在嘴边,鼓足全身力气吹响!
“呜——哔——!!!”
尖锐刺耳、如同夜枭泣血的哨声,带着某种诡异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浓雾和风雪!巨大的声波震荡,竟引得崖顶厚厚的积雪轰隆隆地开始崩塌,如同白色的洪流倾泻而下!
“抓住她!!”首领嘶吼着,再次挥舞燃着绿焰的弯刀,不顾一切地扑向岩洞!残余的几个黑衣人也如同打了鸡血,疯狂涌上!
“滚开!”陈百草目眦欲裂,他来不及细想婴儿身上的诡异,求生的本能和对这些黑衣人刻骨的恨意驱使着他!他猛地挥动药锄,试图将襁褓中的婴儿勾到自己身边,哪怕只是暂时脱离这些恶魔的魔爪!
就在他的药锄即将触碰到那玄色锦缎的瞬间——
一只小小的、冰凉的小手,突然从襁褓中闪电般探出!没有抓向药锄,而是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陈百草那只布满漆黑蛛网纹路、正在疯狂蠕动、溃烂流脓的左手手腕!
“啊!”陈百草惊叫一声,下意识就要甩开。然而,就在那冰冷小手触碰到的刹那——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跗骨之蛆、啃噬了他整整二十年、刚刚还痛得他几乎昏厥的噬心蛊毒,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剧痛,竟然……竟然如同退潮般,瞬间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润、磅礴、如同三月暖阳照耀下的清泉般的气流,从那小小的手心传递过来!这股气流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霸道而温柔地涌入他如同破败风箱般的经脉之中,疯狂地冲刷、修复着那些被万千毒物侵蚀了七十载、早已千疮百孔、如同枯朽树根般的脉络!一种久违的、几乎让他热泪盈眶的舒畅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