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地牢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重的霉味混杂着新鲜刺鼻的血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浊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坏的棉絮。冰冷的石壁湿滑黏腻,不断渗出带着铁锈腥气的浊水,顺着粗糙的纹路流淌,滴滴答答砸在脚下坑洼的积水里。陆昭雪背靠着这令人作呕的石壁,闭目假寐。沉重的玄铁镣铐紧紧锁着她的双腕,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深深勒进皮肉,一丝丝粘稠、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色液体正从镣铐与皮肉的缝隙间缓缓渗出——那是药人窟特有的腐骨黑水,带着强烈的腐蚀性,企图缓慢侵蚀她的血肉筋骨。钻心的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一波波啃噬着她的神经。
然而,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古朴的银戒却在幽暗的角落,持续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温润青光。昨夜在暴雨槐树林外被大批幽冥殿弩手包围,重伤被俘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用指甲狠狠划破了自己的掌心。此刻,鲜红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九幽血,正顺着她被缚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一滴,一滴,落入脚下浑浊的积水沟壑。那血液如同拥有生命的暗红色小蛇,在污水中蜿蜒游走,无声无息地勾勒出一个巨大、诡秘、倒悬流转的北斗星阵轮廓。戒指的微光随着血液的流淌,有节奏地徐徐脉动,仿佛一颗深埋地底、等待复苏的心脏。
“咳咳……西街主陆当家,这都身陷囹圄了,倒还有如此雅兴?”一个带着剧烈咳嗽、明显中气不足的沙哑男声,伴随着哗啦啦作响的铁链拖曳声,突然从隔壁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幽幽传来。
陆昭雪没有睁眼,但浓密睫毛下的翡翠瞳孔,冰寒的光芒一闪而逝。
隔壁的声音喘息着,继续说道:“用《百草诀》那套行气走脉的灵气流转规律,强行改画囚龙阵……啧啧,这份胆识和巧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正用手指蘸着什么(大概是血或污泥),在粗糙的石墙上划拉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就不怕这倒逆的北斗星力太过霸道,引来的不只是破牢契机,更把幽冥殿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老怪物……也招来吗?”
话音未落!
“呼——哗啦!”
陆昭雪猛然睁眼!那双翡翠瞳孔在幽暗地牢中如同两点骤然点燃的寒星!没有丝毫预兆,她如同扑食的猎豹般骤然暴起!手腕发力一抖,沉重冰冷的镣铐铁链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越过两间牢房粗壮的石柱间隙,狠狠缠向隔壁牢房中那个倚墙而坐的青衣书生的脖颈!
铁链带着死亡的寒意,瞬间勒紧皮肤!
“呃!”青衣书生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本能地后仰,露出苍白瘦削的下颌。
陆昭雪的声音冷硬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狠狠砸在对方脸上:“谢青符!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三年前,药人窟深处,《往生阵图解》……你偷走的账——”她手腕猛地加力,铁链绷得笔直,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该还了!”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那自称谢青符的书生却并未惊慌失措。他沾着污血的手指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极其迅捷地夹出一张边缘残破、同样浸染着暗红血迹的半张符纸,堪堪抵在了死死勒住咽喉的冰冷铁链内侧!
“咳咳……陆姑娘,”他咳着血沫,声音因为窒息而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从容,“讨债之前……你不如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下?”
嗡——!
陆昭雪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敏锐地感知到了脚下的异变!
“咕噜噜……咕嘟咕嘟……”
她脚下那片浑浊的、漂浮着污物的积水,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灼烧!滚烫的水泡密集地翻涌破裂,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尸臭味和铁锈味的诡异白气!一股阴寒刺骨的死亡气息猛地从地底爆发!
嗖!陆昭雪毫不犹豫,足尖在沸腾的污水水面猛地一踏,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鸿毛向后急掠!
“噗!噗!噗!”
就在她身形离开原地的刹那,三只覆盖着粘稠黑泥、腐烂肿胀的恐怖手臂,猛地破开坚硬的地砖石板,狠狠抓向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紧接着,三具高度腐烂、散发着冲天恶臭的尸身,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从地底硬生生钻了出来!它们动作僵硬扭曲,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陆昭雪,腐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它们身上破烂的、沾满泥污的衣物碎片……分明是七日前在城外官道上,为了拦截幽冥殿马车而惨死在玄铁刀轮下的那三名丐帮好手!
陆昭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危险的针尖!她翡翠色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这三具腐尸胸口正中——那里深深钉入一根根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青铜短钉!那钉子尾端雕刻的符文,与醉红楼废墟胭脂盒中显露的隐云谷星图一角,隐隐重合!
“噬魂钉……反控尸身之术!”陆昭雪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幽冥殿……真是把死人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得干干净净,半分不肯浪费!”
“错了。”谢青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猛地抬手,“嗤啦”一声,狠狠撕开了自己胸前的青色衣襟!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
陆昭雪的目光瞬间凝固!
在谢青符心口正中的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极其复杂、散发着微弱纯净白光的玄奥阵纹!那阵纹的笔锋走势、流转的灵蕴气息……竟然与当年陈百草在风雪之夜为她缝制殓衣时,偷偷绣在寿衣内衬上的那个避劫阵纹——一模一样!甚至隐隐透出一股清圣的莲香!更令她心神剧震的是,这阵纹的中心,隐隐透出一种与她不久前才收服的鼠王魂魄极其相似的、守护契约的气息!
“这是……”陆昭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净世莲根……”谢青符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沫,声音虚弱却无比清晰,“陈百草……那老家伙最后二十年……耗尽心头血……种下的……”他手指闪电般夹住那张染血的半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其拍向其中一具扑向陆昭雪的腐尸眉心!
“敕令·归尘!”
嗡!
符纸贴在腐尸额头的瞬间,爆出一团柔和的青色光晕!那具嘶吼着、散发着浓烈死气的腐尸,动作猛地一僵!眼眶中跳动的幽绿鬼火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在与某种力量激烈对抗!仅仅僵持了一息,它竟猛地调转方向,腐烂的双臂带着千钧巨力,狠狠扑向牢房那扇厚实的、布满禁制符文的玄铁牢门!另外两具也被符光波及的腐尸,亦随之狂暴地撞击牢门!
“轰!轰!轰!”
沉重的撞击声在地牢中回荡,震落簌簌尘土!
谢青符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喘息,脸色惨白如死人,嘴角的血沫不断溢出,眼神却异常明亮地望向陆昭雪:“时辰差不多了……三更已至……阴气最盛……”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该接引你那……命定的‘五鬼’……归位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轰隆——!!!”
一声比惊雷还要恐怖十倍的巨大轰鸣,猛地从地牢厚重的穹顶上方炸开!整个地牢如同狂风巨浪中的破船,剧烈地、疯狂地摇晃起来!坚固无比、混合着精铁浇铸的穹顶,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被一股蛮横绝伦的巨力狠狠砸穿!
“哗啦啦——!”
冰冷的暴雨夹杂着清冽的月光,如同天河倒灌般瞬间倾泻而下!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碎裂的土石砖块,劈头盖脸地砸落!
在坍塌的穹顶破洞中心,一个高大强壮如同铁塔般的黝黑巨汉,挥舞着一柄比他身躯还要庞大的金属巨锤,如同陨石天降般轰然落下!他双脚重重踏在地牢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蛛网般的裂纹从他脚下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铁十七来迟一步!陆当家受惊了!”巨汉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巨锤横扫,裹挟着万钧之势,“轰隆!轰隆!轰隆!”连续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三堵分隔牢房的、足有尺许厚的精石墙壁,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巨锤狠狠砸碎出一个巨大的通道!碎石烟尘冲天而起!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铁塔般的巨汉肩头,竟稳稳坐着一个身穿紫色纱裙、面容精致娇俏的少女。她赤裸的双足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响。然而,环绕在她身边,如同巨大乌云般嗡鸣盘旋、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毒蜂群,却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致命气息!此刻,这群恐怖的毒蜂正疯狂地扑向闻声赶来的数名狱卒,只听得令人牙酸的“沙沙”啃噬声和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几个呼吸间,几名强壮的狱卒竟已被啃噬得只剩下森森白骨!
“陆姐姐!”紫衣少女巫铃晃动着脚踝上的银铃,声音甜脆,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狠劲,“我的蜂后可是饿了整整三天呢!这些家伙的肉,又老又柴,一点都不好吃!”她纤细的手指朝着陆昭雪的方向遥遥一点,“去,给姐姐把那些碍事的‘铁镯子’啃开!”
“嗡——!”
盘旋的毒蜂群立刻分出一大片,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扑到陆昭雪的手腕镣铐上!“嗤嗤嗤……”刺耳的腐蚀声伴随着浓烈的白烟升起,那坚硬的、能承受千斤之力的玄铁镣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毒蜂分泌的强酸唾液蚀穿、变薄!
“闭嘴!铃丫头!”一个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空灵缥缈之意的女子声音冷冷响起。阴影中,一个身着素白衣裙、怀抱一个古朴木质卦盘的女子缓缓走出。她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眸子竟是空洞的灰白色,仿佛没有焦点,却又似乎洞穿了眼前的一切虚妄。她那苍白无神的瞳孔,倒映着头顶破洞处倾泻而下的暴雨和破碎的夜空星斗,嘴唇快速翕动,像是在默算着什么。“乾位东南倾覆!坎水逆涌!大凶!”她猛地抬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层层石壁,直指地牢之外,“……三百幽冥殿的铁骑,已到朱雀街口!再耽搁……我们全得交代在这鼠蚁洞里!”
“咔嚓!”
就在云织月话音落下的瞬间,陆昭雪手腕上被腐蚀得只剩薄薄一层的镣铐应声断裂!碎玉剑的残片早已在她掌心嗡鸣震颤,此刻青光一闪,瞬间凝聚重组,一柄剑身流淌着星辰光晕的完整长剑赫然在手!冰冷的剑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部分地牢的腐臭。
“五鬼来朝,独缺一人。”陆昭雪的目光扫过铁十七如山沉稳的身影,掠过巫铃娇俏却危险的气息,停在云织月那仿佛洞悉命运的眼眸上,最后落回喘息不止的谢青符身上,“……还差一个藏于暗处的影子。”
“夜无痕……在此。”
一个阴冷、飘忽、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陆昭雪自己背后的影子里响起!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吐息甚至拂过她的后颈!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她的影子中悄然浮现、凝聚成型!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黑衣少年,手中反握着一柄造型奇特、不断滴落粘稠鲜血的漆黑匕首,正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他本就一直站在那里。
“典狱长……话太多,已经永远闭嘴了。”夜无痕的声音毫无波澜,匕首尖上的血珠恰好滴落在地,融入污水。“西南墙角,地下三尺七寸,”他冰冷的眼眸瞥向地牢阴暗的角落,“埋着足以把这鬼地方送上天的大礼——两百斤黑火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青符身上。这书生此刻背贴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他那双因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却死死盯着陆昭雪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青光流转的戒指。
“咳咳……陈百草那老东西……用二十年阳寿、一身精血……换来的这个芥子空间……”谢青符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虚弱,“……可不是让你拿来……装火药这种俗物的……”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灼热的、蕴含着浓烈生命精气的舌尖精血猛地喷溅在他面前墙壁上那尚未完成的、以血污画成的巨大符箓之上!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以吾精血……召引鬼神……”他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却又无比决绝地在染血的符咒上飞速勾勒出最后几笔!
“五……鬼……归……位——!”
“嗡——!!!”
墙壁上那巨大、复杂、浸透精血的符咒,猛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万丈青光!一股苍茫、古老、仿佛源自九幽黄泉的磅礴力量轰然降临!与此同时,陆昭雪脚下沟壑中,她用九幽血绘制的倒逆北斗阵,仿佛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瞬间被激活!猩红的血线光芒大盛,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疯狂扭动、延伸、交织!整个地牢的地面,瞬间被一个巨大无比、散发无尽凶煞之气的血色阵法点亮!
“铁十七!破柱!”陆昭雪厉喝!
“吼——!”早已蓄势待发的铁塔巨汉发出一声震碎耳膜的狂吼,双腿猛地蹬地,地面轰然龟裂!他全身筋肉虬结贲张,如同开山巨神,抡起那柄沉重如山的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狠狠砸向地牢中央那根最粗壮的、支撑着穹顶的巨型承重石柱!
“巫铃!火药!”陆昭雪的声音如同疾风迅雷!
“去!”紫衣少女巫铃眼中闪过狂热,小巧的银铃急促摇响!盘旋在她身边的庞大毒蜂群,立刻分出一股更为汹涌的洪流,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裹挟起夜无痕所指位置破土而出的、用油布包裹的沉重火药包!蜂群振翅的嗡鸣声如同死亡的号角,托举着这致命的礼物,如同离弦之箭,顺着谢青符符咒开辟的青光通道,破开地牢破损的穹顶,朝着外面朱雀街上冲锋而来的幽冥铁骑阵列——俯冲而去!
趁着这惊天动地的混乱瞬间,陆昭雪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气息奄奄的谢青符身边,冰冷的手闪电般抓住他染血的前襟,将他整个人几乎提了起来!
“你早就知道戒指的秘密!”她的翡翠瞳孔燃烧着熊熊怒火,逼视着谢青符浑浊涣散的眼睛,“你故意引幽冥殿抓我,故意让我落入这地牢……就是为了激活这所谓的隐云谷阵眼?!”她指向脚下流转的血色大阵和头顶符咒的青光通道。
谢青符被她抓着,嘴角却扯出一个极其艰难、却又带着解脱的笑容:“咳咳……那老东西……临终前最后一口气……用秘法传讯……”他咳出的鲜血染红了陆昭雪的手背,“……他说……当你那戒指……被陆家血脉染透……真正焕发出光芒的时刻……”他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残缺的传送符箓的轮廓,点点血光汇聚其上,“……就是‘五鬼’……冲破幽冥阻隔……聚首归位的……天命之……”
“小心背后!云织月!”一直沉默警戒的夜无痕突然发出尖锐的厉啸!他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闪电扑向陆昭雪身后!
“嗤啦——!”
一道缠绕着浓郁死气、末端带着锋利链刃的漆黑锁链,如同从地狱探出的毒蛇之吻,无声无息地撕裂空间,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刺向陆昭雪的后心!那速度快到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